
来源:那本羊脂球(公众号) | 2015-12-25 10:02
编者按:即将辞职的新华社记者在文中称,曾经,我那么热爱这份工作,但今天,我要说再见了。15年的光阴,将被一张薄薄的A4纸终结。以下是全文:
2001年的夏天,我惴惴不安地走进杭州市体育场路499号,这个门口挂着“新华社通讯社”牌子的单位。
恍惚记得,那时天很热,街头只剩下几只蝉,在死命地“知啦知啦”叫。
在那里,我遇见了吴晓波,他刚出版《大败局》不久,还是一名新华社浙江分社工业组跑财经线的记者。
新华社的名头对常人来说,可能是除了新华书店之外,排名第二个能被耳熟能详的冠以“新华”二字的国企。但想进新华社大门则要困难很多,我那么傻不愣登的闯进去,显得很莫名其妙。
机缘,有时候真是一种说不清的东西。
恰巧新华社在筹建新华网,浙江分社负责开办浙江频道需要文字编辑,我竟然就这么傻不愣登的被录用了。
2001年9月28日,我清楚地记得入职新华社的日子,我成了新华网浙江频道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文字编辑。那一年我21岁。
每天骑着一辆破自行车,到体育场路499号的5楼,在头顶漏水的狭窄办公室里,用“猫”拨号上网,然后手工一条一条的更新网页新闻。在学校电脑课,我的五笔输入考试是不及格,对网页代码、制图软件的掌握,那几乎是个白痴。
我就像是还没拿到驾照,便赶鸭子上架的司机,黑灯瞎火的上路了。
2003年,《大败局》成为财经畅销书,在新华社蛰伏了14年后,吴晓波毫无眷恋的向体制递交了辞职信。
他自由了,成立了一家属于自己的财经创作室,最后不断发展,队伍也越来越壮大,到今年感恩节时,“蓝狮子”在三板成功上市。
而我则继续骑着那辆破车,留在新华社“早九晚五”。偶尔,也会去吴老师门前拜访。他常常会点着香烟,然后使劲的朝烟灰缸里掸烟灰,不时还扶下那副没有镜片的眼镜框,和我说些时事如常的话。
印象最深的有两句,一句是,“所有东西都可能失去,只有你手中的笔是自己的”;还有一句是,“一个知识分子,要拥有一份不赖此为生的职业。”
这两句话,毫无疑问,渗透进了我的脑沟最深处。
2007年,我被派遣到温州支社,在这块被称为中国最活跃的“市场经济改革样本地”一线,我拿起笔开始了财经创作的道路。
这一年,我已经是一个一岁孩子的爹了。
在2006年6月,妻子在一夜未眠后,产下了一个柔软的肉团。他神色安静,不着喜怒,眯着眼,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。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,让我感到了生命种子的延续,接着却是不知所措的迷茫和担忧。
我也成为一名父亲了,我不知道我会和我父亲有什么不同,曾经觉得肯定会有很多的不同,可那一刻忽然又觉得,其实是一样的。我们都极为努力让自己在儿子面前,可以表现的从容不迫,实则却内心惶恐。
只因为,深觉为人父,责任重大又无法逃避。
护士来巡房,用听诊器放在孩子心口,我也好奇的戴上听。扑通扑通地心跳声,我却听成了“况且况且况且”,像小火车疾奔而来。
我开始有一种恐惧。
世界正在翻页,如果我继续浮萍般的日子,只会被拍死在沙滩上,最后像一张落叶在冬季来临前凋落,而那时,世界真的就与我无关了。
我的心忽然开始变得混乱,我问自己:你的梦想是什么?终点又在哪里?
在这个中国最庞大的新闻机构里,像一只懒散的寄生虫,每天循规蹈矩、日复一日的奔向拿退休金的那天,你几乎可以预见死前所有的人生,这样真的好吗?
没有谁,是为了某个机构而生的,但多少人却将自己一生曼妙的光阴,全部在那里烧成了灰烬。
是的,一辈子的光阴,实实在在地扔在了一个叫“单位”的地方。无论你曾经多么光鲜亮丽,名片上的抬头多么高大上,甚至金光闪闪,单位最终还给你的,不是一个胡子渣渣的老头子,就是一个皱纹纵横的老太太。
呜呼哀哉,风流总是被雨打风吹去。
我把他们母子留在老家,每周独自在沪杭高铁线上徘徊。每次从售票窗口买到一张火车票,都不时会陷入到一种情绪之中:痛苦不堪。痛,是因为一眼看不到头;苦,是因为一眼又看到了头;不堪,是明知痛苦,却无处可逃。
看不到头,是每周5+2两地的重复生活,妻儿不怨不怒;看到了头,是青春光阴就这么消失指缝,不咸不淡的日子直至终老。无处可逃的意思是,明知这个地方不是自己最好的归属,屁股却还得死皮赖脸地坐着,把它待成最后的归属。
这种感觉糟糕透顶。
回还是不回,不舍与不甘,像两头野牛在搏斗,内心在烧火。而这把火,明明暗暗地又烧掉了我7年的时光。
2015年,在我不注意的时候,小娃已经悄悄长大了,和我精神的剥离开始一寸一寸地加快。他跟妈妈有无限的交流,却不愿同父亲接近。冷了饿了东西找不到了都喊妈妈,而跟我就只有一句话,那就是“爸,我妈呢?”
这种隐痛的惆怅,再次催促我要做出决定:是否要离开我工作了15年的新华社。
事实上,我第一次提出要离开杭州的时候,一些知交好友替我担忧,甚至摇头说可惜。和那些多年来给我机会给我指点的师长们,谈起即将的改变总有一种忐忑。人人羡慕的新华社光环和体制安稳,我却突然说不干了。
到这个年龄,最宝贵的就是时间。
有一位女教师,她的辞职理由仅有10个字:“世界那么大,我想去看看”,被认为是“史上最具情怀的辞职信,没有之一”,风靡网络。可我想说,世界那么大,如果再不走,我就要老了。
就在我提出辞职的前后不久,新华社也在经历着史无前例的人员流失。近的,今年已有三位资深摄影、摄像、文字记者相继离职;远的,如重庆分舵的“六神磊磊”(王晓磊),辽宁分舵的“点子正”(郑东鸿)都离开了国社,接下来相信一定还会有人陆续离开。
这个以梦想筑基的行业,梦想正变得越来越远。
人到中年的姜文说,梦想对于中年是一个牌坊,守得住忠烈,还要做得好婊子。这话像极了1968年巴黎左翼学生印在胸前的那句:“让我们忠于理想,让我们面对现实。”
陆陆续续写作出版了几本书,有朋友问我,写字可以赚多少钱?关于收入是个隐私问题,着实不便回答太多,我只能告诉你们,喝酸奶还是会舔盖子,吃薯片依然要吮手指,去超市总是自备购物袋。
尽管如此,面对这个浅薄的世界,我们依然在努力而深情地活着。
媒体人都是自我价值的布道者,当梦想渐渐褪去,“无冕之王”的存在感和价值感慢慢消散,迷茫和焦虑却在与日俱增,逃离或许是多数人不得不选择的一条道路。
有人殉道,有人放弃,也有很多人在坚守,或者为了理想,或者是已经习惯,或者因为相对自由的时间。而我还能干得动的,可能只剩下一半了,遭遇精神上的粉碎性碾压,于是,我整个人都不好了。
无所谓胜利大逃亡,也谈不上高台跳水,为了回去和妻儿团聚,我将自己装饰起来,陪着笑脸,向某某部门某某些人推介,最后都泥入大海。
摆弄了那么多年文字,总是不想沦落到那么不堪的田地。好心的大姐劝慰我说,“你就是一个不会求人的人,还是好好待着吧,何况哪里都不是象牙白塔,到处尔虞我诈,勾心斗角,人不是都那么好做的。”
这是真心实在话,待在国字新闻单位,至少会活得简单,没有得宠失宠,除了几个干巴工资,几个干巴人,一轮朗月,几缕清风,没有大风光,却有大自在。
可我更担心的是,若是离开,最难放下的还不是名利,不是习惯的生活方式,而是思维模式。
总之,这是另外一个世界,不是我积累了多年的知识和逻辑可以解释的。
“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。”
我站在了两个端点的中间,抓心挠肝,不知所措。
真的不舍。但真的得走。
人生需要不断充实自己,用不同的角度,去体验不同的生活。如果把一生曼妙的光阴,都在一个地方烧成灰烬,而不去追求自己心仪之事,岂不辜负?
就像缘分已到尽头的恋人,理智上知道得走,感情上的牵绊只能狠下心来斩断。
但有时候,感觉自己就是那只井底的小青蛙,在见过许多世面之后才发现,或许井底才可能是属于自己的归宿.
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,可以放下,再开始一次。
体制内的好单位、好部门,自是不敢奢想,大凡油水肥美的地方,周围总会埋伏着无数的欲望,而欲望丛生的地方,不会有优雅和谦让。
酸腐的文人只能是耕耘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,这样的性格,是被刻进了骨头的。
最后,我选择了地方报社集团的出版公司,虽然工作内容有变化,不变的是以观察的身份在记录这个世界。只不过,我不再是一个发新闻的媒体人,而是生产产品的业内人。媒体人习惯指点江山,现在要做的是踏踏实实、一针一线地去做产品、拼市场。
会做成什么样,我自己也不知道。
但能肯定的是:这一路,荆棘满地的时候,肯定远多于鲜花盛开的时刻。
回望过去的15年,我很庆幸在纸媒最辉煌的时候入职新华社,与这一行最NB的人共事,这是我此生宝贵的财富。我一直认为,严肃媒体的黄金期所培养出来的媒体人,其扎实严谨的文字功底是难以复制的。
如果说,离开这里后,我依然还能不断学习、成长,那正是新华社塑造了今天的我。
因为新华社这一个机构,让我经历了2006年的桑美台风、2008年的汶川地震,还有一次次的全国、全省“两会”现场……那些漂浮尸体、那些断壁残垣,还有那些人浮于事的辉煌会议,像一座炉火炙烤、锻炼着我。
我们可以约见常人无法约见的政治人物、企业家,去接触事件最核心的矛盾,甚至揭开褥子下最腻心的污点;最吊诡的是,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记者,一篇奋笔疾书的报道,第二天可能会出现在习大大的案头……所有的这些,都是其他媒体所不能及的传说。
曾经,我那么热爱这份工作,但今天,我要说再见了。
15年的光阴,将被一张薄薄的A4纸终结。
再见,杭州体育场路499号;
再见,最美好的时光;
再见,新华社!